发布日期:2024-11-04 09:05 点击次数:195
甲 破题
一
《石涛画语录》,清初一本画学理论著作,中国传统艺术哲学的经典之作,今天仍然在艺术领域发挥重要影响。
这部不长的论画理论作品,出自清初艺术家石涛之手。石涛一生创作了大量激动人心的作品,以《画语录》为代表的艺术哲学思想,是在其一生艺术实践活动中形成的。
石涛(1642—1707)生于广西桂林,是明皇室靖江王朱守谦(1361—1392)的后代。守谦于洪武三年(1370)受封,去世后,其子赞仪继位,是为石涛十世祖,石涛有一枚“赞之十世孙阿长”的印章,就记载着他的身世。
石涛乳名阿长,谱名若极。年四岁,父亲朱亨嘉“以唐藩序不当立,不受诏”(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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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大涤子传》),后被捕,次年“幽死”。从此石涛就过着漂泊的生活,为避难而进入佛门,后得法于旅庵本月,法名原济(又作元济),号石涛,为临济宗第三十六世。初居宣城广教寺,1678年至金陵,为西天禅寺僧人。1687年至扬州,卓锡于净慧寺。1690年春夏之交至北京,挂笠于北京南城的慈源寺,偶尔在大司农慎庵王封溁的“且憨斋”歇息。在北方淹留不到三年,1692年秋末南还。这之后数年间过着行脚僧的生活,到1696年末,在朋友的帮助下,建成大涤堂,开始定居于扬州大东门外这处简陋的居所,直至离开这个世界。并于1697年正式离开佛门,成为在家的道教修行者。“大涤子”乃是他进入道教之门所用的号。石涛另有苦瓜和尚、清湘老人、瞎尊者、零丁老人、支下人(或枝下人)、膏肓子等号。石涛一生的艺术发展可分为四个时期:
一是黄山、宣城时期(1678年前),这是其艺术发展的初期阶段。此期作品存世也有不少,如《百开罗汉册页》《十六应真图卷》《黄山八胜图册》《黄山图册》等。石涛是一位早慧的艺术家,二十多岁所作《百开罗汉图册》,就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。徽、宣地区是艺术发达之乡,且有收藏的传统,吴其贞(1607—1678)《书画记》中记载的徽州,简直就是一个巨型艺术博物馆,当时天下名迹的收藏,像苏黄、二米、元四家等很多真迹,都曾落于此地寻常百姓家。这对石涛艺术的成长深具影响。
二是金陵九年(1678—1686),这是石涛艺术的多元发展时期,此期在渴笔焦墨和泼墨两方面都有大量的探索性创作,代表作如《万点恶墨图》《细雨虬松图》《醉吟图》《山水清音图》等。当时的金陵虽经朝代更替,依然人文荟蔚,一如大报恩寺夜晚的灯光,照彻世界。石涛虽住在狭小的“一枝阁”,艺术却在这天地中得到滋育、淬炼。
三是北上准备和北上期间(1687—1692),此期石涛离开金陵,滞留扬州,做北上之行的准备,一直到1690年春夏之交才成行。北上三年时间,石涛的艺术获得突出发展,一方面他接触皇家大量收藏,另在图纳、博尔都等私人藏家那里,读了大量古代书画,理论的探讨在深入,见识和境界也有提高。此期留下大量杰作,如《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》《王孙芳草图卷》《诗书画联璧卷》《古木垂阴图轴》等。金陵时期与北上前后,是石涛艺术发展的中期阶段。石涛一生饱览河山,活动区域多在艺术中心地带,而且一生读过无数历代书画真迹,这是其艺术能达到至高境界的基础。
四是北上归来时期(1693—1707),这是石涛艺术发展的晚期阶段,此期石涛艺术臻于圆成之境。其早期绘画多人物和山水,中期则多山水和花卉,而晚期山水、花卉、人物三者均达到从容中度的境界。此期数丈长卷和精细小品兼有,干墨湿墨作品并进,工笔细描和随意涂抹并臻佳境。代表作如《罗浮图册》《黄砚旅诗意图册》《宋元吟韵图册》《狂壑晴岚图轴》等。此期生活的落魄、处境的凄寒,更加重了他生性的孤寂,他的艺术往往有一种石破天惊的冥思,可能也与这样的经历有关。
石涛不仅是一位有极高成就的画家,是文人画发展后期的代表人物,而且是一位喜欢思考的艺术家,一生留下大量画跋,这些画跋或诗或文,多具较高理论价值。如一则画跋写道:“古人未立法之先,不知古人法何法;古人既立法之后,便不容今人出古法。千百年来,遂使今人不能一出头地也。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,宜其不能出一头地也,冤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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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古与今、人与我的思考中,突出他有关生命创造的思想。又如一则画跋写道:“唐画神品也,宋元之画逸品也。神品者多,而逸品者少。后世学者千般各投所识。古人从神品中悟得逸品,今人从逸品中转出时品,意求过人而究无过人处。吾不知此理何故,岂非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。天地万类各有种子,而神品终归于神品之人,逸品必还逸品之士,时品则自不相类也。”图片
他关于逸神妙能品格的讨论一反前人之说;有关唐宋元明艺术发展大势也有独特的见解;他的“笔墨当随时代”的观点,不是变易风格,而是培植自己性灵的“种子”。这些观点有很高的理论价值。还有一则画跋写道:“山林有最胜之境,须最胜人,境有相当。石,我石也,非我则不古;泉,我泉也,非我则不幽。山林,知我山林也,非我则落寞而无色。虽然,非熏修参劫而神骨清,又何易消受此而驻吾年。”图片
石我石也,泉我泉也,在当下直接的体悟中,我和泉石冥然相契,敞亮而生成一个意义世界。这与柳宗元所说的“美不自美,因人而彰”,同一机杼。《画语录》,是这位勤于思考的艺术家一生理论探讨的结晶,其中表现的思想,可在他画中的笔情墨趣、山川气象、花鸟生机中得到映证,也可与其大量画跋中所表现的思想相互阐发。他的画,是其生命体验的记录;他的《画语录》,记载的是他一生作画的体会:关于画,也关乎人生。
二
在讨论《画语录》画学思想之前,围绕这部旷世之作的出现,谈几个相关问题:
(一)成书时间
《画语录》大致成书于1697年到1700年间,这是从《画语录》相关表述和其存世作品中推出的。
第六章《运腕章》说:“想大涤子性分太高。”第八章《山川章》说:“终归之于大涤也。”这两处都涉及“大涤子”之号。石涛使用“大涤子”号是在大涤堂建成之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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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大涤堂1696年岁末落成,他还有作品记载当时落成之事图片
。《画语录》以“大涤子”自称,说明成书不会早于1697年春。《画语录》另外有句话与成书时间有关。《山川章》说:“此予五十年前,未脱胎于山川也。”意思是五十多年前,我还没有出生。石涛生于1642年。这里的“五十年前”是个约数。石涛1690年在北京时有一件作品自题说“五十孤行成独往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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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而到1700年除夕夜,在上海博物馆所藏《庚辰除夜诗》中,他写道:“五十有余枝叶少,一生累及友朋多。”这时他还是自称“五十”。不过,石涛致八大山人书札有云:“闻先生花甲七十四五,登山如飞,真神仙中人!济将六十,诸事不堪。”图片
此信向八大山人再求大涤堂图。据傅申推论,书札写于1699年到1700年间图片
。从石涛的表述习惯看,《画语录》说“此予五十年前”,说明成书不会迟于1700年。另外,还有个因素,说明1702年前后《画语录》已经成书了。1702年早春,他去金陵乌龙潭看桃花,归程舟中作《云山图》(今藏故宫博物院),题了两段话,第一段说:“写画凡未落笔先以神会,至落笔时,勿促迫、勿怠缓、勿陡削、勿散神、勿太舒……”第二段说:“用笔有三操:一操立,二操侧,三操画。有立有侧有画,始三入也。一在力,二在易,三在变……”这两段话写录工整,不是临时撰成,似是对《笔墨章》《运腕章》的补充,语言表述方式也与《画语录》相似。这可能是被删去的部分,也间接说明这时候《画语录》已经定稿。
还有几条材料也可以辅证。清胡积堂《笔啸轩书画录》卷上著录《僧石涛着色山水》,有一段跋文:“写画一道须知有蒙养。蒙者因太古无法,养者因太朴不散,不散而养者,无法而蒙也。未曾受墨先思其蒙,既而操笔,复审其养,思其蒙而审其养,自能辟蒙而全古,自能画尽而无法。画变而无法,自归于蒙养之道矣。”画作于1703年夏,这段题跋的内容是谈“蒙养”问题,补充了《画语录》的一些讨论。四川博物院藏石涛《高睨摩天图》,作于1703年,有跋说:“资其任,非措则可以神交……”其中谈到资任、一画等概念。中国美术馆藏有石涛《江干访友图》,录有《画语录·笔墨章》全文,没有时款,但从印章中可以看出(如“清湘遗人”),是1705年左右的作品。凡此都说明,1702年前后,《画语录》大概已经成书。
《画语录》定稿于1697年到1700年间,是石涛晚年的作品,这与他当时的思想状况也是符合的,这里就不多作推论了。
(二)《画语录》的酝酿过程
石涛是一位善于思考的艺术家,读书多而杂,喜欢禅宗的单刀直入、截断众流的思想,不喜欢表面敷衍的东西,他论画多是迎难而上,不去转述常说(转述,几乎是明初以来书画理论的风气),而是探讨一些涉及艺术中带有根本性的问题。他早年所作《黄山图册》(今藏故宫博物院)、《黄山十二屏》(今藏福建积翠园艺术馆)上,多钤有一枚“指月”小印,意思是得月忘指,所谓以手指月,意在月而不在指。可能这正契合他的意思。《画语录》以及他大量的题画跋,对绘画技法讨论不多,倒是对“乾旋坤转”“蒙以养正”“资取造化”等玄虚问题投予极大注意。他说:“与其呕血十斗,不如啮雪一团。”生命根性上的东西,决定着绘画的品质,无病呻吟的技术劳作,终究难登大雅之堂。他说,自己提出“一画”,是“吾道一以贯之”,可以“以一分万,以万治一”,就是就一些本源性的问题发论。
《画语录》论画,又不止于画。这书定稿于晚年,是他一生有关绘画思考的凝结,也是他对生命存在思考的一个报告。他借作画的问题,谈人格的成立,谈人的生命境界的培植,谈人的存在价值的落实。这个寂寞而又落魄的艺术家,自号“懵懂生”“瞎尊者”,却是暗张一双洞彻生命存在的目。
《画语录》成书在17世纪之末,但酝酿的时间却很长,可以追溯到他在宣城时期,甚至更早。
如梳理石涛相关文献中有关“法”的讨论,能看出《画语录》思想酝酿成立的过程。《画语录》以“一画”为中心,“一画”是一种“法”,所谓“一画之法”。“法”是支撑“一画”思想的重要概念。石涛作《画语录》,就是为了破除种种执着的法门,而建立一种新“法门”。
法,本是佛教中的一个概念,作为僧人的石涛自然会受其影响。他延入佛教“法”的概念来讨论艺术问题,又多有心得。他在黄山、宣城时就开始思考“法”的问题。作于1667至1672年间的《百开罗汉图册》上钤有“我法”“法门”等印,“法本法无法”“不从门入”等印也出现在他的早年作品中。他到金陵之后,对“法”的思考没有停止。1680年左右,他在《题渐江画》中说:“古人立一法,即如宗师之示一机,看他如何会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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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要“立”自己的“法”。石涛的“立法”努力是与他对南北宗的看法联系在一起的。“画有南北宗,书有二王法,张融有言:不恨臣无二王法,恨二王无臣法。今问南北宗,我宗耶?宗我耶?一时捧腹曰:我自用我法。”这是石涛一生最为著名的论画表述,在其多件存世作品中出现,最早见于作于1684年的《山水清音图》(今藏上海博物馆)上。
在文人画的发展中,石涛是一位表面上不合文人画旨趣、本质上却与之相通的艺术家,他是传统文人画发展后期一位重要的艺术家和理论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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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石涛认同文人画的观念,但反对南北宗的法派之说,他认为,执着于某家某派的思想,与文人画的主旨相背离。他生活的时代,董其昌“南北宗说”有席卷之势,崇南而抑北,成为一时之尚。李虬峰《大涤子传》还特地提到石涛对董其昌的看法,其中说他年幼临帖:“暇即临古法帖,而心尤喜颜鲁公。或曰:'何不学董文敏?时所好也。’即改而学董。然心不甚喜。”年三十,当时他在宣城,传中说他:“得古人法帖纵观之,于东坡丑字法有所悟,遂弃董不学,冥心屏虑,上溯晋魏以至秦汉,与古为徒。”虬峰说的倒不是石涛的个人趣味,其实是借对董的态度,谈石涛对南北宗的看法,因为法派说毕竟与石涛的创造哲学相抵牾。八大山人评石涛:“南北宗开无法说。”图片
“无法”,是石涛的宗门标记。他在很长时间里,无论是课徒学画,还是与朋友坐而论道,“法”常不离其口。他赠弟子吴禹声一画册,就题了“是法非法,以成我法”八个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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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八个字中含有佛教“我说法,即非法,是为法”的内涵。1686年,他又赠禹声一画册,册中说:“清湘道人于此中不敢立一法,而又何能舍一法?即此一法开通万法。笔之所到,墨更随之。”图片
1688年,他题明陈良壁的《罗汉图卷》,谈到自己早年在黄山画罗汉的事:“前人立一法,余即于此舍一法,前人于此未立一法,余即于此出一法。一取一舍,神彩飞动。”图片
1691年,他在北京作《搜尽奇峰打草稿》长卷,自题说:“不立一法,是吾宗也;不舍一法,是吾旨也。学者知之乎?”在这几则论述中,我们看到他对“法”的看法日趋深入,“不立一法”,又“不舍一法”,成为他的基本思想立足点,这时他已经不是简单地谈“无法”。他强调我用我法,又反对排斥他法,他是非有非无,非人非我,不执一端。他的诗弟子陶蔚评老师的画说:“以法法无法,以无法法法。”图片
正道出了石涛“法”思想的实质。到此我们方明白他要立的“法”是何种法门。他说,茫茫大盖中,只有“一法”,这一法,就是他的“一画”,即天赋于人的生命创造力,一种无所遮蔽的生命呈现状态,以这样的法门去创造,“指而为吾法也可,指而为古人之法也可,即指而天下人之法亦无不可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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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这一创造法门的建立,石涛应该是受到一些朋友的启发。文献显示,他与画家、诗人戴本孝讨论过《画语录》中相关问题。两人为知心朋友,石涛在金陵时,二人常抵足而眠,石涛的思想也受到本孝的影响。本孝是篆刻家,有“无法”“法无定”“我用我法”“我法”等印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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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石涛也有“法门”“我法”“法本法无法”等印章,二人在“无法而法”、“我用我法”的观念上,有惊人的一致性。本孝有诗说:“安得运会还太初,开天一画无生有。万象流形画在首,倾将沆瀣写鸿蒙。”图片
对照《一画章》的观点:“太古无法,太朴不散,太朴一散,而法立矣。法于何立?立于一画。一画者,众有之本,万象之根。”其间有某种内在的契合。1690年到1692年间,石涛曾多次来天津,与天津诗人张霔(1659—1704,字念艺,号笨山)结为至交,笨山对他的艺术观念深有启发。石涛在《雪中怀张笨山》诗中说:“知我潦倒病,念我无发贫。授我以心法,忆我相思陈。”他以“授我以心法”来形容笨山对他的帮助。笨山有赠石涛诗说:“书有一笔书,画有一笔画。一气行人机,少滞身则懈。画理虽高妙,与书或同派。临摹泥形迹,心手两扭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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笨山认为石涛的画高出同侪,是因其有一种特别的气势,一气运转,自在鼓荡,成一盎然生命空间。这里其实已经接触到“一画”说的主旨了。笨山看石涛现场作画,写过一首长诗,其中说:“石公奇士非画士,惟奇始能得画理。理中有法人不知,茫茫元气一圈子。一圈化作千万亿,烟云形状生奇诡。”又说:“公之画也不媚俗,出乎古法由乎己。古法尚且不能拘,沾沾岂望时人喜。”图片
笨山诗中呈现的观点,几乎可以映证《画语录》中的一些思想坚持。(三)名称
石涛论画十八章,历史上有很多种称呼,如:画法秘谈、画说、画法、画谱、画语录等,反映出这部著作流行的复杂面貌。
此书具有严密的体系,是石涛一生论画思想的凝结,石涛对之可谓千锤百炼。故此书成书刊刻而流传时,必有其名。2017年苏富比纽约秋拍亚洲艺术周上拍的石涛四十四开册页,是石涛真迹,未系年,当作于1705年前后,录有这部论画著作的全文,以隶书题“清湘大涤子画法秘谈”,这当是这部著作的全名。
上海博物馆藏有石涛款《自书画语录》扇面一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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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上书以下文字:“太古无法,太朴不散,太朴一散,而法自立矣。法自立,乃出世之人立之也。于我何有,我非为太朴散而立法也,非立法以全太朴也。此一画之立,于今一辟于古,古不辟则今不立,所以画者。画者,从于心。一画者,见于天人,人有画而不画,则天心违矣。斯道危矣。夫道之于画,无时间断者也。一画生道,道外无画,画外无道。画全则道全,虽千能万变,未有不始于画而终于画者也。古今环转,定归于画;画受定,而环一转,此画矣。画为万象之根,辟蒙于下人,居玄微于一画之上,因人不识一画,所以太朴散而法自立。然则画我所有,法无居焉。《画法》背原章第一,为西玉道兄说。清湘老人阿长大涤堂下。”所录主要是《一画章》的内容,但又有区别,反映出这部著作成书前后反复修改的特征。这件作品若为石涛所作,从款印等因素看,当作于1700年左右,早于上举四十四开册页。以“画法”称是书,当是对“清湘大涤子画法秘谈”的简称。1710年由大涤堂刊刻的《画谱》本(今藏上海博物馆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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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是石涛友人胡琪及石涛弟子在石涛离世后,根据其存世的四十四开“画法秘谈”手稿,并加以修改刊刻而成“大涤堂刻本”。“画谱”之名是此次刊刻所改,用意可能是使此作更书面化、更易为读者所记。但修改者没有想到,这是与石涛思想相违背的,他在十八章中明确反对“绘谱画训”之类的技法之作,认为纯从笔墨、构图等技法上下功夫是无法成为有创造力的画家的,十八章讲的是心灵中的“浅近功夫”。“画语录”,可能是此十八章初刻时所用的名称,但不大可能出自石涛。语录,是禅宗中祖师说法开示的记录文字,一般具有口语色彩,以通俗话语说禅门深刻道理。但祖师不可能称自己的开示语为“语录”,它基本都是由弟子们整理而成,如《马祖录》《赵州录》。后来理学中也有弟子整理老师传道之语叫“语录”的,如《二程语录》《上蔡语录》等。石涛十八章论画旨要并不是课徒说画的口语记录,也不是由弟子们整理而成,而是石涛手定的。“画语录”之名不可能出自石涛之手,当是刊刻者改易所致。
乾隆时陶元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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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全浙诗话》卷四九引诸锦《两浙诗钞》丁敬传云图片
:“丁氏藏书弘富,多为题跋。如石涛《画说》,龙泓改名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,乃为手钞而书其后,其见于鲍氏知不足斋丛书中者,又一斑耳。”图片
丁敬(1695—1765)是西泠印社领袖,他所见的这部石涛著作,可能是石涛手稿,或即“清湘大涤子画法秘谈”稿本。所谓“画说”,或与“画法秘谈”的表述有关。但丁敬将是书改为“画语录”的记载可能并非属实。其实,张沅在1728年作《画语录》跋文时,“画语录”之名早已流传了。总之,就名称来说,论画十八章,石涛可能初以“画法”(或“画法秘谈”)为之名,其朋友或弟子初刻此书时,觉得此书义理渊奥、多有道人所未道者,故誉之为“画语录”而刊行之。至于“画谱”“画说”等别名,都是由上述名称中衍生出的,有些并不符合石涛的初衷。
三
《画语录》,是一篇经过精心结构、具有严密理论系统的论画之作。
《画语录》十八章围绕“一画”这一中心概念而展开,依次分为本论、形式论、功夫论三个方面。若细分,包括画之枢纽、一画特质、笔墨精神、画之文法和画心培植五个部分。前两个部分是对“一画”本身的讨论,意在说清“一画”的基本内涵。这是本论。中间两个部分,属于形式方面的探讨,谈“一画”在形式上的落实,侧重于笔墨和构成两个方面。最后一个部分则属于功夫论,画家如何培养出一颗贯穿天地的“画心”,使“一画”的精神得以彰显,此为创造之根本。石涛的“一画”,是一种表现大化生机的创造哲学,这条线索是贯穿十八章的主脉。
(一)画之枢纽
第一章《一画章》为第一部分,说“一画”概念的基本内涵,处于全文的枢纽位置。
此章主要谈了三层意思,第一,从生成角度谈“一画”,它是众有之本,万象之根,是见用于神、藏用于人的生命创造精神。见用于神,说其阴阳互荡、具有神妙莫测之创造功能。藏用于人,说人人生命中都有这样的创造精神。第二,说“一画者,从于心者也”的道理,“一画”非得之于外,而是藏在人的心灵中,在人面对世界、体验万象的心灵陶泳中呈现出来。第三,说“一画”具体而微的道理,“一画”落实于笔墨之操运,反映在腕上之功夫中。“一画”无所不在,由心而出,在肘中,在腕下,在笔情墨趣里,在山川丘壑的形象里。它“以一分万”,万万千种变化,又归于“一画”,故云“以万治一”。
一画,受之于天,出自于心,形之于腕,统此脉络,是谓“一以贯之”。他论画提出“一画”,哪里是故弄玄虚,说大道理,他说的是作为一个画家最浅近的道理。他归结道:画家作画要向内,将自己的生命创造力释放出来。
石涛“一画”说的理论脉络是:一画是天地万物所蕴涵的生命创造精神,也潜藏在每一个画家的心灵深层。画家作画不是向外寻求,以期合于外在的种种法度,而是去除心中遮蔽,将内在的创造力发掘出来。一画,是画家当下直接心灵体验的记录。
(二)一画特质
《了法章》《变化章》《尊受章》这三章是对“一画”说基本特点的分说。
第二章《了法章》从“法”的角度说明“一画”的特点。他提出“一画”说,是建立一种法度,这是一种不有不无、无古无今、超越人我分别、一任创造动能自由释放的法度,这个“法”是自我的、当下成立的,所以此章主旨落在“法自画生”——法由我心中出,由我笔下生,在我“临时间”的运笔挥毫中定。
由本章的思路可以看出,他不是反对其他法度,而是在建立自我的法度。他的法度,就是对法的超越。法是无定的,定就不是他要遵从的法度。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,但当规矩成为一种限定性的因素,便成了创造的桎梏。所以本章强调,规矩有两面,一是体上的确定性,一是用上的变化性(乾旋坤转)。
第三章《变化章》接着《了法章》的论述,专论变化的道理。强调“一画”是“天下变通之大法”。他引入经权、变化两对概念,说明“一画”是一种变动不居的生命呈现之道。
此章重点剖析如何对待“古”和“我”的问题。就“古”而言,石涛认为,“具古以化”,不是做“古”的奴隶,而是对“古”的超越。超越“古”,不执着是古非古的斟酌。就“我”而言,虽然石涛强调“我之为我,自有我在。古之须眉,不能生在我之面目;古之肺腑,不能安入我之腹肠”,他在大量画跋中也谈到类似观点,但这不是突出“主体性”的问题,也不是以“我”为中心,而是放下人我之别,在无我无他、无今无古的境界中去创造。
第四章《尊受章》则是谈他为什么将生命创造作为“一画”说基本内涵的考虑。一画“受”之于天地。天之创生,地之化成,人的生命来之于天地,也自然禀受着生生不已的精神,它潜藏在人生命的深层,是人的“真性”。对于这样的赋受,人要尊重它,即所谓“尊受”。尊受不是态度上的尊重,受天地之赐予,最好的回报方式,就是创造(石涛此处虽未言及,或受到佛教三身佛——法身佛、化身佛、报身佛观念的影响)。
本章透露出石涛一个极为重要的观点,就是超越传统哲学的效法天地说。效法天地,是《易传》以来中国哲学的根本原则。但在石涛看来,如以这样的原则去创造,那么天地就构成了一个外在于我的法则,此便走向石涛“一画”说的反面。石涛所说的天地创造精神,内化入人的生命自性之中,人的生命是天地之创造,也具有天地创造精神的禀赋。画者的“尊受”,其实就是从真实的生命体验出发,广纳世界,陶泳心灵,将天地“自强不息”的创造精神发掘出来。尊受,最终落实在对自我真实生命体验的尊重。
(三)笔墨精神
自《笔墨章》到《四时章》,共十章,一一讨论形式法则中如何贯彻“一画”、超越法度的问题,所谓“一画落纸,众画随之”。十章中,前五章属于笔墨论,后五章属于形式构成论。
在笔墨论中,《笔墨章》是笔墨的总论。此章讨论“笔墨”是“一画”得以实施的手段。“一画”之道具体到画中,就是笔墨之道。石涛一生在笔墨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,本章体现出他这方面深邃的见解。笔墨问题是元代以来文人画理论关注的中心之一,人们对笔墨的认识,两宋时,媒介论的观点占主导;而元明以来,绘画本体存在论又占主流位置,即变“工具之笔墨”为“生命之笔墨”。在此期文人画理论中,由笔墨创造丘壑、由丘壑呈现气象的“笔墨——丘壑——气象”一体观念中,笔墨处于关键位置,它既是呈露画面中山川形势的手段,也是显现绘画气象(境界)的活的生命实体。石涛正是在这个思想基础上来论笔墨的。
本章提出的“蒙养”“生活”二概念,是石涛画学思想的重要发明,是揭开笔墨秘密的创造性见解。这对概念以呈现造化生机为基元,以一气贯通的生命整体观为理想。他的有笔有墨论,是蒙养、生活的融合论,是山川丘壑与自我生命的一体论,他将笔墨视为一个大化流衍的宇宙。
第六章《运腕章》,是“用笔用墨”论。腕是笔墨施行的发出者,全章理论核心落在“一画者,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”这句话上。画受墨,墨受笔,笔受心,以发自本心的创造精神去统摄运腕之道,就会下笔如有神。
第七章《氤氲章》,主要谈笔与墨会的问题,重在交会,在融和。笔墨之行,犹如阴阳二气交会摩荡,氤氲流荡如见宇宙创化之初,所谓“混沌里放出光明”,这是对笔墨交会理想境界的描述。
第八章《山川章》,在笔墨——丘壑——气象的一体结构中,山川意象是通过笔墨创造出来的。本章强调,画中的山川意象是人在生命体验中发现的,笔墨呈现的不是外在山川形象,而是由山川所负载的画家的独特生命体验。《山川章》,与其说讨论如何表现山川,倒不如说要点在怎样发现山川。本章提出,“笔墨之法”(饰)必须与“乾旋坤转”(质)融合一体,才能尽山川之妙。本章提出的“迹化”,就是笔墨、山川和造化生机在人当下体验中的合一论,也就是本章所说的“我有是一画,能贯山川之形神”。
第九章《皴法章》,重在从“笔”的角度,谈山石外在轮廓的表现,它与《氤氲章》的内容相伴而行,《氤氲章》侧重于从墨色、晕染的角度谈形式创造中的“一画”法则,而此章则侧重于从线条角度谈“一画”的运用。本章将皴法放到“一画”的理论背景中来讨论,认为勾皴的本质是为天地“开生面”——表现活泼泼的造化生机。仅重视外形的刻画,是一种错误的倾向。石涛指出,古往今来人们创造出披麻、斧劈等等皴法,为人们习画、风格延传提供基础,但也极易形成一种限隔。画家应直面山川形势,不能在采用哪家皴法上兜圈圈。
(四)画之文法
如同写文章须有一定文法一样,第十章至第十四章的形式构成论,是讨论绘画的文法问题,涉及布局谋篇、视觉流动、时间空间、程式化、节奏感等。石涛不是从技法角度触及时间、空间、位置等问题,而是讨论如何将“一画”创造哲学贯穿进诸形式因素中。
第十章《境界章》属经营位置论,“六法”中就有此一法。本章由历史中形成的“三叠两段”构图法说起,石涛认为,不能为这些固定的法式所束缚,重要的是从心灵出发,在当下直接的体验中寻找动力,不能追求外在的形似。石涛提出一种“自然分疆”的经营位置法,也就是要以生命境界的创造去统摄位置的考量。
第十一章《蹊径章》讨论绘画的空间问题,本章主旨落在“寓意于笔墨蹊径之外”,即是以“一画”的原则控制空间呈现形式。讨论对景不对山、对山不对景、倒景、借景、截断、险峻六种“写画蹊径”,也即六种空间组合形式。这些都非“平常蹊径”,多是出人意表的构图式,石涛认为此类“非常”的空间组合,无非是要打破一切法度的限制,而不在对险奇等空间形式的偏爱。
第十二章《林木章》,由山水画中林木的布置谈绘画中“程式”的问题。林木作为传统山水画的特殊语言,具有极强的表现力。宋元以来形成的枯木寒林的传统,反映出文人画独特的境界追求,也显示出宋元以来中国画发展中越来越突出的“程式化”特点。石涛认为,重要的不是林木本身的布置,而在于以“一画”精神去统领。如他所说:“以我襟含气度,不在山川林木之内,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,随笔一落,随意一发,自成天蒙。”
第十三章《海涛章》,谈绘画的节奏问题,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绘画的“音乐感”问题。石涛的画之所以高出群伦,在于他的画有一种极尽变化的“节奏感”。这是我们看《搜尽奇峰打草稿》《细雨虬松图》等名作时的突出感受。黄山,又名黄海,这位由黄山培养出来的艺术家,对“山即海,海即山”的自然精神有特别的体会。此章强调,要以“一画”的创造哲学贯通山海形式,超越仁者乐山、智者乐水的僵化呈现模式,以意识的手,抚摩山川大地。他说,山海之妙,“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”,在当下此在的生命体验,在画中的特有韵律。
第十四章《四时章》,讨论时间性问题,其主旨如他诗中所说:“老涛不会论春冬,四时之气随予草。”不问四时,超越在时间流转中出现的变化表象,看世界的真实。本章结末说:“画即诗中意,诗非画里禅乎!”以禅去统诗、画,禅是一种不问四时的寂寞精神,在寂寞中展示生命的创造。
(五)画心培植
最后四章,侧重从艺术家心灵培植的角度延伸“一画”讨论。《远尘章》说尘在何处,《脱俗章》言雅在哪里,《兼字章》敷衍兼通天地之法门,《资任章》宣畅资取天地之大任,这四章谈人要养得一种清澈的意、宽快的心和创造的情怀——即“一画”的精神。
第十五章《远尘章》,讨论心灵的遮蔽问题,其所谓“尘”,不是外在的“客尘”,而是人的情识计度等内在执着所造成的,“尘”在心中。所以,“远尘”,不是空间的远遁,关键在去除心灵的遮蔽。石涛开出的良方是“物随物蔽,尘随尘交”,就在俗物中,就在尘染里,濯炼自己的清澈精神。
第十六章《脱俗章》,是上一章的深化。《远尘章》侧重于和光同尘,《脱俗章》侧重于俗中见雅。文人画的理想世界是优雅、清高,但石涛认为,此一理想必于俗世中成就,在具体的生活中,在直接的感受中,才能“脱夫胎,非胎脱矣”。
第十七章《兼字章》,是十八章中最为晦涩的篇章之一。其所谓“兼”者,由笔墨的通会,说书画相通,再由书画相通,谈“一画”贯通书画乃至整个艺术的道理。石涛提出“兼字”说,本质上是在字画一体、书画相通学说的基础上,来申说其“融通天地创造精神”的“一画”思想。兼字,就是“天人相兼”——由绘画到书法,由书法到汉字,由汉字而泛观天地万象的“文”的呈现,观照人在大地上书写“字”的创造,强调人向内在世界发掘生命创造精神的逻辑。
第十八章《资任章》,作为全文的结末,石涛以激昂的笔调,来写人资取天地创造精神、资养生命真性的问题。如同佛教所说的“资粮位”。吮吸造化的精气元阳,才会有真正的创造。天之所受,必因其可受而授之。人如果没有昂奋的创造精神、活泼的体验神情,天所赐之真性便掩而不彰。石涛以诗意的笔调说,人在天地中,必须有所创造,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存在。四时运行,即便草木虫鱼,无时无处不在创造,人禀赋天地清刚之气,如没有创造,其存在的意义就会暗淡。本章带有呼应第一章之意。
十八章内容,分为几个单元,或总言,或分说,或就“精神的超越”说,或就“形式的腾挪”言,将作为生命创造的“一画”精神贯穿在绘画创造和赏鉴的诸因素中。结构严谨,涉及问题多而条理秩然,言辞简约而义理渊奥。仅就形式而言,乃是中国古代画史、画论、画谱、画法、画训、画录之类著作所未曾有者。及其所言之原则、之理论细目,皆是画者登堂入室必经之途径,如同一篇谋攻布阵之兵书,给领军用兵者提供“善之善者”之大原则。石涛想让人们知道,画说十八章,实是作为一个用笔用墨者所不可忽视之门径。
四
这篇中国画学史上的奇书,真正的价值当然在其理论的突破上。
谈《画语录》的理论价值,无法越过“一画”这一概念。石涛的“一画”,是一种贯通天地的生命创造精神,是人人心中所具有的本然觉性,知识经验等的淬炼使其明亮,执着于知识经验又会使其暗淡无光;它在人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发现,又奠基于搜尽奇峰打草稿的长期积累中。
说“一画”是石涛独创的画学概念,可能有人会问:难道前人没有接触过这一概念,是石涛第一次提出的?的确,传统书画理论中早已就有“一画”的说法。南朝梁庾肩吾《书品》中就说:“一画加大,天尊可知;二力增土,地卑可审。”唐孙过庭《书谱》说:“一画之间,变起伏于锋杪;一点之内,殊衄挫于毫芒。”六朝时的“一笔书”“一笔画”中的“一笔画”,后人常常将其简称为“一画”。这些说法,与石涛“一画”名称相同,但内涵却有根本不同。前面所举的几种“一画”说,都不是独立的书画理论概念。有的即使算一个独立的术语,所涵括的内容,也与石涛有极大的差异。
但是,有人又会从内容上发问,难道石涛“一画”中包含的高扬天地生命创造精神的思想,中国画学史上没有类似的观点?诚哉斯问!汉魏六朝以来,强调绘画要表现出天地创化精神的不仅有,而且讨论已经很深入。唐代张璪的“外师造化,中得心源”论画纲领,就包含着师法造化、重视创造的思想。明初王履《华山图》跋文中所说的“吾师心,心师目,目师华山”,也是一种生命创造哲学。
但中国艺术观念发展史上,还没有任何一位书画理论家像石涛这样,将其丰富的生命创造思想灌注在一个基础概念中;也没有任何一位理论家以生命创造精神为核心,建立起自己的艺术哲学体系;更没有一种艺术哲学理论,将融摄乾旋坤转、天地权衡的创造精神,与艺术家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哲学联系一起来讨论,将创化的精神内化为人生命深层的一种自觉力量,敢于标示“不恨臣无二王法,恨二王无臣法”,敢于强调“法自画生”——法度是当下生成的,超越古今之变、人我之异、物我之分,超越一切法门,在不立一法、又不舍一法的“不二”境界中,完成生命的跃迁。石涛以“一画”为中心的艺术哲学是独特的、系统的,也是自洽的。在中国画学思想发展史上,没有发现任何一种强调生命创造的理论,达到如此圆融而充满的程度。
更不可忽视的是,石涛的《画语录》以及大量的论画杂说,提出一批类似“一画”的概念,有些概念虽然有些生僻,但究竟与那些感性经验式的理论表述不同。概念的成立,也标示着理论的纯化。我们可以列出一大批这样的概念,如无法、尊受、蒙养、生活、氤氲、资任、兼字等等,这些概念都有丰富的内涵,诸概念间形成复杂的关系,并环拱于“一画”而展开。这就是我们常常感到石涛的画论很难懂,但稍有解会,就会觉得很有力量感的真正原因。理论是灰色的,生命之树常青。石涛以其经验到的、理会出的智慧甘霖,浇灌抽象概念之苗,虽然陌生而难以接近,一旦接近,则可导引出一片光亮的世界。
石涛以“一画”为中心的画学理论,是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形成的,又支配着他的艺术创作——也就是说,这套理论是“管用的”。我曾在南京博物院看到他的一幅大立轴《狂壑晴岚图》,画大约作于1697年到1698年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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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正是《画说》(《画语录》开始成书时可能的名字)酝酿成书之时。想象当时是一次朋友聚会,大涤堂落成不久,石涛给客人看他将要成书的《画说》草稿。石涛不仅是早慧之士,更是如曹七步、温八叉一样的捷悟之人,他为友人欣然作画,并口占七古一首:掷笔大笑双目空,遮天狂壑晴岚中。
苍松交干势已逼,一伸一曲当前冲。
非烟非墨杂遝走,吾取吾法夫何穷。
骨清气爽去复来,何必拘拘论好丑。
不道古人法在肘,古人之法在无偶。
以心合心万类齐,以意释意意应剖。
千峰万峰如一笔,纵横以意堪成律。
浑雄痴老任悠悠,云林飞白称高逸。
不明三绝虎头痴,逸妙精微胶人漆。
天生技术谁值掌,当年李杜风人上。
王杨卢骆三唐开,郊寒岛瘦标新赏。
无心诗画有心仿,万里羁人空谷响。
似乎《画语录》的全部理论精华都浓缩在这首长诗中,可以将其视为以“一画”为中心的石涛画学思想的总结。石涛早年作画有“掷秃笔,向君笑,忽起舞,发大叫,大叫一声天地宽,团团明月空中小”的狂放之思,而此诗开始四句也写这样纵肆排奡的感觉,也就是他所说的“作书作画无论先辈后学,皆以气胜。得之者,精神灿烂出之纸上”。此一创造法门,见用于神,藏用于人,是一切艺术的智慧根源。接下来四句论述无法而法、超越美丑分别的思想,所谓至人无法,非无法也,无法而法,乃为至法。再接下四句写对古法的态度,“无偶”——“一画”是不可重复的,当下自成的,古人有古人之法,我也有我之法,莫以古人之法为羁我之口实。画者与万物一齐,无我无物,无古无今,将自己的意“剖”——呈露在万古之间、天穹之里,无概念,无法门,无终极之道。下面十句写一笔书、一笔画的高妙之境,在纵横挥洒之间铸成独特的生命节奏。自古以来艺中高人,其成功即在此精神的奋举处,高逸的云林、吴道子等的三绝、痴绝的顾虎头,都不是“逸、神、妙、能”之类的画品画格分野所可囊括的。而在诗坛,李杜的高风,开辟新宇的四杰,推宗孤迥特立境界的郊寒岛瘦,所标示的正是一己轩昂的气势。这一切,都包含在他的无法而法的“一画”中,都具有他所说的要发掘生命深层不可穷尽的创造精神的内涵。最后两句为其结论:“无心诗画”为艺道之本,而“有心仿”作终成俗品。“万里羁人”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扩展知识,为当下直悟作基础,而不能以此为限隔。“空谷响”,艺术是无法之门,一任自性在上下四宇、往古来今的空谷回响。积学要实,出笔在空,正此之谓也。
石涛理论的独创性和力量感,来自于他对传统艺术、哲学思想的融汇。即就“一画”这一基础概念来说,我们看到了佛教中观学派“不二法门”思想原则的影响,这是其思维的基础,他的不立一法、不舍一法的思想,分明有“非有非无、不落两边”的中观思想之痕迹。作为一位临济传人,他与法兄喝涛十余年辛苦复兴临济祖庭双塔寺。其实,在他的思想深处,也在复兴临济的禅法、艺术,这是其实现此种复兴的一个方面。道不在觅,过在外求,归于一心,创造由当下直接的体验中转出,唯有自我生命深层的真性才是创造的终极发动者。石涛的“法自画生”“只在临时间定”等思想,追踪其智慧的来源,就不能不说到他的临济家法。
正像他的思想不执着一法一样,他融汇百家之法,而不为一法所牵。道家、道教哲学是其一生的依凭,尤其是晚年依道教之门的“大涤子”——如今为庶为清门,道家的自然之论、无为哲学、淡然无极而众美归之的思想,是其以“一画”为中心的生命创造哲学的思想底色。
但我们不能忘记他的儒学习染,似乎石涛一生只爱道禅,与儒学的担当和即之而温的趣味没有交葛,其实这位明皇室的后裔,一生都有廓清天下清流的志愿。在躁动中,在狂诞中,石涛从来没有忘记他要追求的温雅、细润,内骨里不乏追求刚健峻朗的格调。
石涛一生好《易》,“一画”思想的源头是传统的《易》学哲学。不仅他的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”的尊受思想直接受到易学影响,其乾旋坤转、天地权衡的变化哲学,也从易学中演化而来。乾、坤乃《易》之门户,石涛就是从这个门户走入其艺术的通变世界中。在《易》学影响下产生的以造化为本体、以创造为功用的体用一如哲学,成为其“一画”说的本质内涵。石涛自在宣城之时起,就有爱《易》的习惯。1680年,他在金陵向山堂作《授易图》,今此图尚存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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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图颇具象征意义,他早年“授易”——接受了弘扬大易生生不已创造精神而为画为人的重责。他有《松窗读易图》图片
,上题有诗云:“书画从来许自知,休云泼墨意迟迟。描头画角增多少,花样人传花样诗。”他所自知的内容没有明说,其实就是“一画”之创造。他由北京南还之后,寥落于扬州的吴山亭,整日里读《易》,与当时的易学专家王棠、著有《易俟》二十卷的退隐高官乔莱相与切磋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,石涛又是一位《易》学滋育出来的艺术家。五
本讲记依以下版本对《画语录》进行校勘:
1.《清湘大涤子画法秘谈》稿本,苏富比纽约2017秋拍亚洲艺术周拍品,四十四开,为石涛手书真迹。未系年,从其中所钤“大涤子极”印等因素判断,当作于1705年前后。本讲记简称“画法秘谈本”。
2.大涤堂《画谱》刻本,藏上海博物馆,刊刻于康熙庚寅(1710)。本讲记简称为“画谱本”。
此书非石涛手录定本,而是他离世后,根据稿本《清湘大涤子画法秘谈》而刻出的。由稿本到刻本之间,有一个中间环节,就是由一书者(石涛弟子或朋友,是熟悉石涛书法特点的人)根据“画法秘谈本”摹写而出,并补充其中部分遗漏内容,修改一些错误,然后由刻工刻出。《画谱》书法前部极似石涛,后面渐渐放逸起来,由正书而变为行书,与石涛稿本形成距离。
“画谱本”初见于上海博物馆1960年影印该馆所藏康熙年间刻本。1962年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正式公布《画谱》,前有出版说明,并有朱季海注释、吴铁声后记。朱季海《石涛画谱》注释本(香港中华书局,1973年)便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。
3.汪绎辰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精钞本,今藏南京图书馆,钞于雍正九年(1731)。
此本后附有张沅于雍正六年(1728)所作之跋。乾隆年间,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所刻《画语录》,与汪钞本为同一版本系统。后《昭代丛书》本、《翠琅玕馆丛书》本、《四铜鼓斋画论集刻十二种》本、《十二砚斋四种》本、《清瘦阁读画十八种》本等,皆延续知不足斋刻本的内容。本讲记简称“汪钞本”。
4.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本:《画语录》一卷,清乾隆至道光间(1736—1850)长塘鲍廷博父子刊刻。
《画语录》编在第五辑,此辑首页有“长塘鲍氏开雕”字样。另页大字书“画语录”三字。其后一页题“苦瓜和尚画语录”,后附张沅之跋。本讲记简称为“知不足斋本”。
5.《昭代丛书》本:《画语录》,清道光十三年至二十四年(1833—1844)世楷堂刻本。
题名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,收在《昭代丛书》戊集第四十二,署“苍梧释元济石涛著”。文后附有知不足斋本中张沅跋,又增杨复吉跋。杨跋有“癸卯仲春”时款。其后有“孙中梓爰琴校字”,说明《昭代丛书》所收此本经过杨氏之孙校订。时在乾隆四十八年(1783)。此本后还附有陈鼎《瞎尊者传》、张庚《国朝画征续录》、郑燮《板桥题跋》、李斗《扬州画舫录》中有关石涛的文字。本讲记简称为“昭代丛书本”。
6.《四铜鼓斋论画集刻十二种》本: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一卷,道光二十六年(1846)华亭张祥和刻。
前有道光二十六年张祥和序,《画语录》则为所收十二种画论之第一种。署“全州道济石涛著”,“华亭张祥和诗舲订”。文后附有张沅跋。此据知不足斋本刻成。本讲记简称为“四铜鼓斋本”。
7.《绘事晬编》本: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,道光二十九年(1849)邹钟灵辑,此编为依样壶庐山馆钞本,共收画学著作九十九种,包括《画语录》一卷。名《画语录》,著者为“苦瓜和尚”。正文内容与《知不足斋》本相同。本讲记简称为“绘事晬编本”。
8.《翠琅玕馆丛书》本:《苦瓜和尚画语录》,刊于清光绪年间。
《画语录》收在第一辑,延续知不足斋一系版本的文字,内容基本相同。
9.《清瘦阁读画十八种》本:《画语录》,光绪二十六年(1900)刻本,徐文清辑。
10.《论画辑要》本:商务印书馆1928年铅印本。此本第一篇就是《画语录》,题“道济石涛撰”,“六安马克明镜如校”。
11.俞剑华标点注译《石涛画语录》,《中国画论丛书》本,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。
本书依《四铜鼓斋论画集刻十二种》本、《美术丛书》本、《十二砚斋四种》本、《论画辑要》本、《画论丛刊》本、《中国画论类编》本六种版本加以校对,是第一本有关《画语录》的校勘本。本讲记简称为“俞剑华标点注译本”。
总之,石涛论画十八章,主要有两个版本系统,一是以汪绎辰钞本和《知不足斋丛书》本为代表的《画语录》一系版本,一是以《画法秘谈》和《画谱》为代表的《画谱》一系版本,两个版本系统有较大的差异,本讲记丙编将详细辨析。由于《画语录》一系版本文字呈现相对完整,内在理论的自洽也长于《画谱》一系版本,所以本讲记主要采录《画语录》一系版本的内容,并参照《画谱》一系版本,对十八章内容进行勘校。
本讲记是在2001年至2017年间,于北京大学、中央美术学院、北京大学与首都师范大学合办之“香山美学班”数次讲课基础上整理而成。
石涛1692年作于《松岩泻瀑图》上的题跋,此轴今为北京一私人藏家所藏。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所藏石涛书画卷书法部分所书之语,此卷作于1683年。此段话录自四川省文物总店所藏石涛《山林胜境图》中的自跋。李图片
《大涤子传》说:“南还,栖息于扬之大东门外,临水结屋数椽,自题曰'大涤堂’。而'大涤子’之号由此称焉。”上海友谊商店古玩分店所藏之《隔江山色图》,《中国古代书画图目》编号为沪6—09。此画题识有云:“才结新茅屋,欣逢好友回。三千余里外,一水隔江来。霜色明沙渚,钟声隐废台。相期真绝倒,持赠二难才。时丙子冬日,张少翁远归同良友先生见访于广陵之青莲阁下伸纸命画,偶以形似之……”1696年冬,其大涤堂成。《书画杂册》十四页,今藏广州艺术博物院,其中第二页上题有此诗。此书札本为沙可乐旧藏,现藏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。傅申《八大石涛的相关作品》,见《八大石涛书画集》,台北历史博物馆,1984年。《十百斋书画录》丑集,据《中国书画全书》第七册,上海书画出版社,1994年,第631页。参见拙著《南画十六观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)中“石涛的躁”一文的论述。程霖生《石涛题画录》卷四著录石涛《写兰墨妙精册》十二开,其中有一开有八大山人题跋。这是王季迁旧藏石涛十二开山水册一开中的题跋。此册作于1684至1686年间,是石涛在金陵后期的作品。清胡积堂《笔啸轩书画录》上卷载石涛山水图跋语,此画是赠吴禹声的,图今不存。明代画家陈良壁《罗汉图卷》,今藏上海博物馆,作于1588年。《中国古代书画图目》第三册第214页影印。《题苦瓜和尚》,见陶蔚《爨响》,清康熙刻本。1691年,石涛客居且憨斋所作一山水册,此册本为樱木俊义藏,日本昭和十二年(1937)东京聚乐社出版之《石涛名画谱》影印此册,名为《清湘老人山水册九图》。原十二开,存九开。上引这段题画语见于此册的总跋页。如在著名的《象外意中图》上就钤有“法无定”之印。《余生诗稿》卷一〇,清康熙刻本。《绿艳亭稿》卷一四,清康熙钞本。《观石涛上人画山水歌》,梅成栋《津门诗钞》卷六。见郑为《石涛》,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,1990年,第110页。详见本讲记丙编有关《画谱》的辨析。陶元藻(1716—1801),字龙溪,号篁村,会稽(今浙江绍兴)人。清乾隆时贡生,诗人,著《全浙诗话》五十四卷。诸锦(1686—1769),字襄七,号草庐,浙江秀水人。雍正二年(1724)进士,著有《两浙诗钞》二十四卷。《全浙诗话》,清嘉庆元年怡云阁刻本。这幅立轴款:“西斋先生博教,大涤子济并识。”画是赠给西斋的,王仲儒(1634—1698),字景州,号西斋,是石涛晚年的诗人朋友。此图见《大东美术》(原野谨次郎编,1925年,日本大东美术振兴会珂罗版印刷)第一辑著录。《松窗读易图》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院。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,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,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,请点击举报。